韩愈给皇帝上《谏迎佛骨表》,差点掉了脑袋,他不仅没认错,反倒对佛教更排斥。有意思的是,排斥归排斥,他却将一个佛门弟子收归门下。这个佛门弟子便是用“推敲”闯了韩愈仪仗的贾岛。
贾岛虽说是科场失意才入佛门,但与佛家的因缘委实不小。他一心向佛,精诚修行,只是向佛的心挡不住做“诗奴”的命。一旦钻进了诗眼里,什么六根清净、五蕴皆空,全都抛到一边去了!所以他认识韩愈后,把韩愈对诗歌的见解与自己多年的创作相印证,顿时三花聚顶、五气朝元,铁着心跟定了韩愈。韩愈让他还俗他就还俗,韩愈让他参加科考,他就硬着头皮又去了考场!
诗人就是一种这么奇怪的动物:只要能跟诗在一起,即使委身为奴也心甘情愿。如果再往前一步,继续追问一把:是什么促成了诗人这样的怪癖?他这样干的目的又是什么?
贾岛会回答,我是一个天生有洁癖的人,世俗的生活像一碗不干净的冷饭,别人吃了啥事也没有,但我一吃就拉肚子,所以我只能吃合我胃口的米饭,找来找去,只有寺庙的米饭是干净的,能吃!但进了寺庙就得过午不食,连出去走走都是不可以的,这样的日子也难过!从寺庙逃出后,我学会一种画饼的本事,想吃东西时,就把饼画在墙上,饿了就朝它瞅一瞅,再扛一扛,就不是那么饿了!后来我知道韩愈他们都会这种本事,他们画的饼,又大又圆,挂在墙上都能闻到香味飘出来!所以,我得跟他们混一起,成天画大饼,这样真的可以充饥!你们看我瘦成皮包骨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?非也,我就是有靠画饼充饥的本事,只吃很少很少的俗世的米饭,就能干干净净地活过来,活下去!
贾岛的意思,他写诗,是为了在世俗生活之外,探究和寻找人生更多的精彩,更美更深刻的价值和意义。
所以,他在找到了诗歌艺术的真谛后,充盈心中的自信和豪情,都是呼之欲出的:
十年磨一剑,霜刃未曾试。
今日把示君,谁有不平事?
——贾岛《剑客》
这首诗很眼熟吧?贾岛说的其实不是剑客,而是他自己。他目中无人拿在手里指指点点的玩意儿,他嘴上说是剑,而且已经磨了十年,其实是他操练了十年的诗艺,跟剑一样锋锐,他自己,就是剑客一样睥睨天下的当世之雄!
如此雄浑豪迈的贾岛,是常人难以看到的一幅面貌,平时让他看到的面貌,一千多年后的人看了,都免不了为之心疼:
两句三年得,一吟双泪流。
知音如不赏,归卧故山秋。
——贾岛《题诗后》
他写人的诗,可以完全看不到人的影子:
闽国扬帆去,蟾蜍亏复圆。
秋风生渭水,落叶满长安。
此地聚会夕,当时雷雨寒。
兰桡殊未返,消息海云端。
——贾岛《忆江上吴处士》
好一个“秋风生渭水,落叶满长安”!枯寂清冷到可能触摸冬天将临的肃杀了。诗里的每个字词都平实无华,但它们集中到一起后,每个字词都呈现了力量,冷峻的、尖锐的、压得出汗、扎得出血的力量!
而在朋友面前的贾岛,那叫一个率真啊:
三月正当三十日,风光别我苦吟身。
共君今夜不须睡,未到晓钟犹是春。
——贾岛《三月晦日赠刘评事》
惜春也好,伤春也罢,说到底就是心里无处搁置的那种无奈,年华如逝水,而我除了苦吟,已别无所求,只在春天将逝的时辰,触摸一下春天最后的温度。
下面这首也是率真:
圭峰霁色新,送此草堂人。
麈尾同离寺,蛩鸣暂别亲。
独行潭底影,数息树边身。
终有烟霞约,天台作近邻。
——贾岛《送无可上人》
这个无可上人原是贾岛的堂弟,两人结伴一同出家,曾立誓共证菩提,所以贾岛还俗时对这位无可上人颇有点愧疚感,临走时还说了一通到俗世晃荡一圈还是会回来之类的表态,后来无可上人写信给贾岛,催他践约再归佛门,贾岛就信誓旦旦写了这首诗送给无可上人,那意思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:我现在虽然脱不开身,但还记着我们的烟霞之约,终有一天会与你在天台山为邻,一同修行。其实,贾大诗人是一入红尘深似海,特别是入了红尘还做了诗奴,哪还有再回头的可能!但他的这个心念,却是可以当真的去看!
贾岛的送别诗,也是别有一番天地的:
一瓶离别酒,未尽即言行。
万水千山路,孤舟几月程。
川原秋色静,芦苇晚风鸣。
迢递不归客,人传虚隐名。
——贾岛《送耿处士》
贾岛的枯寂苍凉并不是小气地缩成一团,缩成一粒小小的泥丸搁进自己冰冷的心,其实,他的枯寂苍凉是一个大大的世界,辽阔而萧瑟,难以面对,却一直在昂首直面着!
连对良师益友韩愈的思念和牵挂,都是那么大气磅礴,自有天地:
此心曾与木兰舟,直到天南潮水头。
隔岭篇章来华岳,出关书信过泷流。
峰悬驿路残云断,海浸城根老树秋。
一夕瘴烟风卷尽,月明初上浪西楼。
——贾岛《寄韩潮州愈》
这样的诗,是不是可以称之为“具有鲜明浪漫主义特色的现实主义作品”?贾岛的心在飞,信也在飞,思念和牵挂更是在飞,在如此苍凉无奈的人生面前,贾岛们的自由,也就是能在语言里飞翔的这么一点点了。所以,贾岛对这一点点的自由特别珍惜,牢牢地握在手中,精雕细琢,让米粒之珠,亦大发光华。所以,在诗的最后,他还要留一条光明的尾巴。
贾岛写得最好的诗,并不是上面这些。他离开人群、离开尘世,离开那些他吃了肚子会痛的冷饭馊菜,心里才最踏实,让他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:
松下问童子,言师采药去。
只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处。
——贾岛《寻隐者不遇》
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日子,不正是贾岛的梦想么?将身与心融入山中,“云深不知处”,无尘可染,百毒不侵,贾岛一直认为,躲开人、远离人,是他人生唯一正确的方向。
回到深山的贾岛,就像回到了故乡:
中夜忽自起,汲此百尺泉。
林木含白露,星斗在青天。
——贾岛《口号》
半夜起来去百尺泉汲水,林木含白露,星斗在青天,这就像置身自家的大院子,毫无违和感。看了这首,再看他的《望山》时,方知引颈眺望十天,只为了看到雨后青山这样的事,对常人可能很荒唐,但对贾岛来说,那是再自然不过了:
南山三十里,不见逾一旬。
冒雨时立望,望之如朋亲。
虬龙一掬波,洗荡千万春。
日日雨不断,愁杀望山人。
天事不可长,劲风来如奔。
阴霪一以扫,浩翠写国门。
长安百万家,家家张屏新。
谁家最好山,我愿为其邻。
——贾岛《望山》
对山都“望之如朋亲”,这是多么亲密贴切的心境和情怀啊!而全诗的气势正如诗中所言,“劲风来如奔”,的确有澎湃奔腾的气势。这样的诗,只要读进去了,真是越读越有意思,百读不厌!
贾岛对韩愈执弟子礼,但两人的情谊却在师友之间。韩愈曾写一首《赠贾岛》:
孟郊死葬北邙山,日月风云顿觉闲。
天恐文章浑断绝,再生贾岛在人间!
由此可见韩愈对贾岛的赏识和器重。他们和孟郊一起,构成了“韩孟诗派”的铁三角,韩愈擅七律,孟郊被称“五古大家”,贾岛则为“五律领袖”。年龄上,孟郊大韩愈十八岁,韩愈又大贾岛十岁,这使他们更像接力手,有一些薪火相传的意思在,也让“韩孟诗派”的影响得以持续更长,范围更广。后世中,许多人对贾岛极其崇拜,贾岛的诗在晚唐被当成独立的流派,影响极大,唐代诗人张为《诗人主客图》列他为“清奇雅正”升堂七人之一,晚唐诗人李洞为贾岛塑铜像,戴于巾中,常持数珠念贾岛仙,一日千遍,遇上喜欢贾岛的人,就以手录的贾岛诗相赠,再三叮咛:“此无异佛经,归当焚香拜之。”南唐的孙晟,也画了贾岛的像挂在壁上,朝夕礼拜。清代李怀民《中晚唐诗人主客图》则称之为“清奇僻苦主”,并列其“入室”、“及门”弟子多人。
后世虽有盛名,但贾岛一生都过得孤苦穷困,听从韩愈的劝说还俗后,他居长安长达三十年,每次科考都参加,却一次也没考中,还因作《病蝉》诗刺公卿,被列为“科考十恶”,终身未能进士。他虽然经常受到韩愈的奖掖和资助,仍不能摆脱生活的困顿蹇促,直到孟郊和韩愈去世后,他仍是一介白衣,直到垂老之年,才得到一个小官,又因不小心得罪了宣宗皇帝,被贬为长江(现四川大英县)主簿,不久改任普州司仓参军,未及到任,即死于任所。死时,家无一钱,只有一头病驴,一张古琴。
转载请注明地址:http://www.abmjc.com/zcmbyf/6378.html